《从小李到老李 》日文版译者野岛刚访谈

《从小李到老李》作者为李昆武和法国人欧励行，以李昆武老师自身为原型，描写了一个普通中国人同新中国五十多年来共同成长的故事。该漫画2010年先出版法文版，在海外获得多项奖项，2013年由香港三联书店推出简体中文版。

本书日文版获得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节漫画部门优秀奖。Anitama有幸请到本书日文版的译者野岛刚老师，为读者讲述日本人眼中的中国漫画。

Anitama（以下简称AT）：首先，非常感谢野岛刚老师能够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受Anitama的采访。先请野岛老师做一下自我介绍。

野岛刚（敬称略，以下简称野岛）：我叫野岛刚，1968年出生，大学毕业之后加入朝日新闻，当了20多年的新闻记者。我的专业是外交还有国际关系，特别是中国这方面的事情。过去写过好几本书，但是对我来说，翻译这本《从小李到老李 一个中国人的一生》，也是我做翻译工作的第一本书。

AT：关于本次采访主题《从小李到老李》的日文版《一个中国人的一生》，想请教下野岛老师担任本书翻译的契机是什么呢。

野岛：翻译这本书对我来说是比较意外的，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因为我过去写了几本书，看过我书的明石书店（本书在日本的发行商）社长，他觉得我对中国的文化和中国人的一些价值观念有比较深入的了解，所以他亲自找到我希望由我来负责这个工作。因为虽然在日本，有很多人学过中文，可以做这个翻译，但是像这本书有一些敏感度而且有一些历史性和涉及到现代的问题，这些比较复杂、需要综合性力量的工作，不一定所有的翻译者都可以做。于是社长就让我担任这本的翻译，那时我也要写好几本书，所以原本没有想要接下这份翻译工作。但是后来，他给了我这本的原稿（这本书的日语翻译是从英文版来的），我看了一遍觉得“哇，非常有意思”就被这本书给吸引到了，后来就决定要接这份工作。

AT：这本书的日文版出版社是明石书店，可能国内的读者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希望您能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这个明石书店。

野岛：明石书店，在日本是属于中型的书店，出过好几本中国文化类、文学类方面的书。这本书的总编，有法文的背景，先是在法国发行的。在法国有相当大的读者反应，正巧被他知道了，于是自己也想出这本的日语版，找到了本书的作者谈好了版权，之后就找到了我。

AT：刚才我们也谈到了，这本书很有革命的特色，有些方面比较敏感，在引进的时候，有没考虑到在读者这块，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呢。

野岛：因为在日本没有审查制度，而且没有敏感不敏感的问题，主要是有读者想要了解的部分，在引进的时候基本也就不会被市场给拒绝。所以我们在这本书里加了一些注释，比如泥碗这些，在原稿中是没有的。一般在学术性比较高的书，我们得用比较偏学术性的写法，尽量用现代的年轻人也看得懂的语言来翻译，在这两点上，我也是比较用心来做的。

AT：有些名词在翻译的时候有参考中文版的吗？

野岛：有的，刚好在接了这个工作之后，在香港有出版这本书的中文版，就委托朋友在香港买再寄到日本。

AT：我们知道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有和原作的李昆武老师有过直面交流，这方面想请您谈下。

野岛：因为我本来就是一名记者，所以对人物、对题材都有很大的好奇心。在看完这本书的时候就觉得一定要找李昆武先生交谈。李昆武先生是住在昆明，比较远，但是还好日本到昆明有直飞，事先在日本跟他联系，他也很愿意见我，跟他提到要在日本做这本书翻译的时候，他特别开心，因为那时候已经有十几个国家有这本书的翻译，在国外特别是在欧美国家收到了很大的欢迎，反而在东亚地区的国家还没有这部的翻译，因此听说要做日文版翻译的时候他非常开心。书中有好几个部分跟日本人关系很大，而且他本人也是革命时代过来的人，对日本的一些观念比较强，所以他也很希望这本书能在日本发行。见到我的时候，就很欢迎地对我说：“欢迎来昆明。”我在昆明也跟他交流了三天。他也让我见到了好几个在这本书中出现的人物。

AT：您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关于一些中国近现代的历史社会的知识点，有没遇到翻译上的困难呢？

野岛：我学过中国近代史，比如1895年的甲午战争，之后中日之间的关系也有很大的变化，即使到了现在也有着很大的影响，我毕竟是学国际关系的，在写中日外交的时候，就会经常遇到一些历史上的问题，还有领土上的问题，所以我不能不了解这个部分。所以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这些专业的背景也起了一个比较积极的作用。

AT：这本书最早是在法国发行，刚才也说了这本日语版的翻译来自英语版，在欧美圈这块的受众情况我们并不是很了解，您能稍微给我们介绍下吗？

野岛：美国方面我不太了解，但是在法国，李昆武先生算是最有名的中国漫画家之一，非常受欢迎，在法国的销量非常好，也拿了几个奖，后来他的其他书也在法国陆陆续续地发行。

AT：那您认为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所描述的时代背景和中国特色的革命题材相关，还是本身所蕴含的艺术性相关？

野岛：我觉得都有。法国人，还有其他欧洲国家的人，他们比较喜欢一些有着思想价值的事情，而这本书里就讲述了很多中国人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很多法国人的反应是，通过这本书才能了解到中国近代到现在的剧变，包括大跃进到改革开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中国从1945年这七十年的变化，尤其对我们外国人来说，是很难想像的。一般只读了一两本书，根本无法理解。对我来说也是有着很好的意义，我遇到很多年纪比较大的中国人，一直强调这个国家需要稳定和秩序。我不了解的是，“这稳定和秩序这么重要吗？”当时他们的观念是：对经历过那段时代的人来说，当时很多同龄人去世了，而现在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对“稳定”的追求太高了。我们现代的人难以理解、难以想象这个部分，但他们确实有这样的观念。我通过了这本书才能了解那些背景，才能理解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的观念。

AT：因为这本书是大开本价格也不便宜，因此我们比较想知道的这本书在日本的受容情况，能否告知下销量，是好还是坏。

野岛：销量在日本来说，还算是不错的，没有亏钱。卖出了3000多本，作为一本书来说，这个效果还算是不错的，但作为一本漫画来说，3000这个数字并不太好。当时我跟社长讨论的结果和方向，我们不把这本书当作是一个娱乐性的漫画，所以不敢说能卖到几十万的水平，作为一本书来说，这个销量还算是比较满意的成绩。而且这本书也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奖项。

AT：但说实话，我们这种比较熟悉漫画的中国读者对这个奖项的影响力并没有什么概念。那这个奖项在日本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呢？

野岛：在日本有很多的漫画奖项，比如手冢奖，每个出版社也有自己的奖项，讲谈社奖、小学馆奖。这本书的奖项层次比较高，是日本文化厅颁布的优秀赏，日本文化厅属于政府机构，每年会从艺术部门里三、四个领域挑选出优秀作品，漫画也是其中一个领域。因为这本书不仅是一个娱乐性的漫画，在学术性、文学性方面占了很大的成分，因而受到了日本文化厅的肯定。

AT：这本书和日本的漫画差别还是满大的，对吧？

野岛：对的，但是在得奖了之后，通过这个奖喜欢漫画的人知道了这本书，也开始对这本中国的漫画产生了兴趣。

AT：那野岛先生自己，对这本书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野岛：可能对我来说，接翻译的或者说是接漫画翻译的工作，这本书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份翻译对我来说，真的是很意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但是做完这本书之后，我对中国的了解有相当大的改变，受到很大的启发。在日本，我看过很多人写的关于中国的历史，有的是为了强调一个问题，所以负面的事情比较多，有的又是正面的事情比较多，有点两极化。因为李昆武先生的性格很直率，没有特别的炒作或者是考虑到政治方面的问题来改变写法。而有些部分完全是自己的观点，后来我跟他见面的时候，在那三天，尤其他对日本人的观点，还是革命时期的观点，这方面我们进行了一番相当大的讨论，我甚至并不同意他的观点。可是当时我就非常佩服他，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全部以自己的经验、无论好坏，全拿了出来，让读者看到。

因为作品中的这个小李（即李昆武老师）是个非常普通的中国人，有时候靠左走，有时候靠右走，跟着现实走。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知道一般的民众，一般的老百姓在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和经历。因为，我也是个创作者，在这方面我非常佩服他。那之后，我就想以后我在写作的时候，尽量不要写假的。要写真的，这部分也是我从他那学到的。

另外一个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事情是，其实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了中国的近现代史，但是这书里真的有我很多没有学过的东西。可能你们也是吧，学校里是学不到的，也是很多老人家不太愿意提到的，毕竟很多老年人也参与了当时的“批斗”，之后反而尽量不会去提到这些事情，想要忘记这些不好的过去，可能过了十几二十年完全忘记的也有。这个部分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去问他们父母，父母也不愿回答，或者就是忘记了，也有年轻人并不喜欢听这一类的事情。李昆武老师记性很好，而且有一些记录，日记之类的，对我也起到了学习的作用。

AT：目前国内对于涉及到政治色彩的作品，在海外获奖，其实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事情，因为很多人怕这个事情被拿来做政治用途，所以很多创作者会主动规避这类政治性的东西，您对这现象又有什么看法呢？

野岛：我觉得，第一是，我们日本和中国的国情不同，所以我们不能盲目地批评中国人的这种的心理状态。我也有很多在中国的知识分子朋友，他们的内心也很煎熬，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或是怕惹麻烦，他们也看到一些人因为写了一篇文章而影响了自己、朋友、家人整个的人生，所以这种害怕的感受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我接触中国人也有二十多年了，一年比一年思想更开放，对外界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言论空间也越来越大，总体来说是这样的情况。我只能说作为一名日本人，希望中国人也能享受更大的言论自由的空间，作为一个同行，我只能说到这点上了。

AT：我们因为主要是以动漫为主的媒体，也接触到一些海外的创作者，非日本的也非美国的，比如泰国等一些小国家。他们的作品，在引进到国内的时候，往往被要求很强烈的本国色彩或民族色彩，引进者会要求，是否还有你们更民族色彩的内容，那么日本作为漫画大国，可能不会被要求有这些民族性，可能在日本漫画方面更多的要求是要“好看，精彩”，您是怎样来评价这种在文艺作品交流方面对于民族性的追求呢。

野岛：我觉得尽量原味，不要改动。很多人觉得漫画不是文学，不是艺术，是属于娱乐的，下层次的。我完全不认同这个看法。因为我成长在漫画的年代，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看漫画，到现在四十七岁还在看漫画，每周看4、5本周刊漫画，JUMP、MAGAZINE、Spirits、SUNDAY、Morning。这个习惯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漫画里我们也可以学到一些专业的知识，所以也不能完全算做是娱乐，像是一种简单的学习过程。而且现在很多二三十岁的日本年轻人梦想是成为漫画家，因为能够赚很多钱，甚至达到国民级漫画作者的水平，这也是很多日本人的梦想。所以有才华的人都进入到这个漫画产业，他们不会选择进入媒体或者是写小说，他们的概念也就越来越文学化，越来越深入、多元化，所以我的想法就是要把漫画当成是一种艺术的表现，一个领域来看待。所以这样的作品，在引进、翻译的时候，尽量不要改，保持原味。当然不代表对其他国家的漫画有很好的了解，包括中国在内，要迎合市场，所以漫画也一直在改变、在改进。而这个迎合市场，也是要通过内容的改变来实现的。所以，在选择引进这个漫画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判断，相信这部漫画在中国国内能够收获一些市场的反应。我个人在日本写的好几本书，也有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国内发行，内容有一点被删除，因为国情不同，我可以接受，以出版优先，可是如果要求我修改一些内容，那我不能接受，这是我的底线。

AT：我们做这次的采访，有一个目的也是希望让Anitama大多喜欢日本作品的读者们也有机会了解接触到这本优秀的中国漫画。如果他们在看过本篇访谈后产生阅读的兴趣，那我们最大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野岛：李昆武老师还有一个很受欢迎的理由是，他这部漫画的画法是跟法国人学的，为了他的漫画被法国人接受，买了很多当地的漫画学了很多。他之后的画法也有转变，进步很大，画漫画的这段过程也是他学习的过程，从比较中国式的画法结合了法国人的画法，变成了自己独特的表现方法，在之后的作品里也更加顺利地画出来，作品的水准也很高，这本书最早还是李昆武老师跟这位法国人欧励行一起创作，后来分开了，只有这一次的合作。

AT：《从小李到老李》的中文版（全3册）早在2013年就由三联出版社发行过，国内的读者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欢迎购买阅读。最后，我们再次深切地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接受我们的采访，非常感谢！

野岛：谢谢Anitama的采访，谢谢！